【原耽】菩提雨落
短篇一万字完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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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僻荒芜的古寺中,一柱佛香孤立于香炉上,点点火光氤氲间,袅袅轻烟幽然升起。
一对夫妇跪拜在佛像前,虔诚地合掌祷告。
青缇慵懒地半倚在庙宇的古树上,百无聊赖地晃动着手中的酒杯,隔着层层掩映的枝叶,遥望着那对夫妇。
不用猜便知道,这两人是来为尚未出生的孩子求平安的。青缇还知道,那妇人肚中是个小姐,长相灵秀动人,将来提亲的公子怕是要踏破门槛的。
不一会儿,二人从庙宇中退出,丈夫小心地搀扶着妻子,经过树下时,青缇听到了两人亲密的私语。
“要是个女孩儿啊,就叫绵绵好了。”
“绵绵呀。”青缇笑了,“可真是个软糯的名字呀。”
说话间,一道灵符自他手中结成,悠悠地飘入妇人的肚中。
“祛除厄运,母子平安。” “绵绵,你可要好好长大呀。”青缇笑了起来,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。
青缇非人非神,却也不是妖怪,准确地来说,他是千年古树化为的精魄。
菩提的灵性本就极高,而他又是生在这古寺中,日日嗅着冉冉环绕的香火,听着一代代大师诵经演说,渐渐地,便有了自己的意识。
在这百年流逝的光阴里,青缇便坐在古树的枝丫上,看着来去的人们烧香拜佛,听着世间的悲欢苦乐。
青缇总是忍不住用自己的灵力,去为那些虔诚至极的香客满足一些力所能及的愿望。渐渐地,他便成了这古寺的守护灵,与那高塔上的渺渺钟声同生共灭。
而十年前,寺院搬迁了。 新上任的皇帝极其推崇佛法,便也掀起了整个国家的信教狂潮。于是这寺庙便也被县令请入了城中心。
僧人走了,大师们也被恭敬地请入新庙堂,一时间人去楼空,只留下几个小和尚看守。
最初,尚还有些怀旧的老人陆陆续续来上香。而几年过后,来此拜佛的人越来越少,有时几个月也见不着一个。最后,连看守的小和尚也离开了,这儿彻底被荒废,只留下了一间空空的寺庙,与院中的那棵苍翠的菩提。
青缇从树上跳下来,遥遥地望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。他回身踏入殿中,颇有些怀念地嗅着空气中的沉香,燃烧后的香灰洒落在桌前,被他小心地抹尽收拾好。
他从未感到过被抛弃,相反,青缇是真心实意替寺人高兴的。那些僧人每日来来去去,陪伴他那么多年,而那寺中的大师,在最初不过是个扫地的小和尚,他总是拖着长长的扫帚,晃晃悠悠地替菩提树扫尽枯枝败叶。
搬迁的那一天,看着庙外一排站好的各路官员,那些熟悉的面孔道着“善哉”渐渐远去,青缇忽然有种吾儿初成的自豪。
只是,回身踏出大殿,青缇面对着空荡灰败的亭台楼阁,眼前那棵菩提树,孤零零地立于一片荒芜之间。
总有些时候,还是会有些寂寞……的吧。 不过好在,还是有人愿意陪他。
青缇看着天边,落霞的最后一丝光辉划入暗淡,连缀的云遮住残留的余光,只在缝隙中透下微亮。
夜色渐临,于是他便开开心心地点燃寺中的烛火,爬到树上,撑着头向远方眺望。
这种等待,日复一日,不自觉地,成了青缇漫长生活的唯一期待。
当夜色彻底笼罩万物,清冷的月光洒落在青缇昏昏欲睡的脸上。忽然,寂静中传来脚步声。
他一骨碌从树上爬起来,眼睛亮亮地盯踏入庙中的少年。
这少年可真瘦呀,皮包骨头,连身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破衣都撑不起,一头黑发杂乱地散着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
他跌跌撞撞地走入寺庙,喘着气,背靠着高大的菩提树跌坐下。
借着树间那盏悬挂的明灯,青缇看清了少年的状况,裸露出来的皮肤满是淤青与红肿,长衫的袖口上是渐渐扩散的血迹。
那少年倒抽着冷气,将身上的衣物褪下,一片触目惊心。
“这帮不是人的东西。”青缇咬紧了牙。
强撑身体摇晃着站起,少年摸索去侧室中找出两瓶伤药,回到菩提树下借着灯火处理起满身的伤痕。
一个罐子中是淡青的粉末,少年将它小心地覆在伤口上,出血即刻便止住了。他又拿出另一瓶药酒,涂抹在淤青上。一瞬间,周身的疼痛转化为融融的暖意,少年长呼一口气,靠着树身对着茫茫黑暗出神。
青缇沉默地坐在树上看着他。寺庙中当然不会留下什么伤药,更何况又有如此快的功效,那是青缇用自己的精魄与古树的汁液磨合而成的。
树下这个少年,便是自寺庙搬迁后,自己的唯一陪伴。
命途多舛,大概是他幼小生活的最好写照。在少年尚未懂事时,父亲便被征军,从此一去再没有音讯,只剩下母亲一人独自拉扯他长大。而在他十岁那年冬天,母亲终是积劳成疾,随着飘飞的大雪离开了人世。
年幼的他尚无法生存,一家远房的表亲接养了他,却没料到,那些人只是看中了留下的房子与遗产,几番哄骗强抢后,钱财被瓜分殆尽,这家人终于露出他们丑恶的嘴脸。
青缇,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,与他第一次见面的。
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,青缇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倚在树上,逗弄着一只迷路的小黄鸟。
突然间,大门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被人猛地撞开,一个人影风一般冲了进来。
青缇骤然被吓了一跳,差点从树上跌下来,好不容易稳了身子,颇有些恼怒地往下看去。
只见菩提树前,站着一个约摸只有十来岁的孩子,此刻正撑着树干大口地喘着气。
青缇悠悠飘至男孩身侧,颇有些担忧地看着满身是汗的小子,别是从父母那儿挨了训,准备离家出走的吧。
他跑地实在拼命,此刻喘地如拉风箱般骇人,一双脚竟没穿鞋子,被割地满是鲜血。
青缇忽然注意到,那孩子的右手间正死死抱住一个暗灰的长袋子。
这样喘下去不是办法,青缇只得挥手,忽然间清风骤起迎面拂来,在满是菩提树香的气流中,那孩子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。
他趔趄着跌坐在地上,愣了半晌后,团成一团,环抱着将脸埋入膝中。
青缇小心地蹲在他面前,看着男孩颤抖的身体。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,此刻正抱着手流泪吧。
正当他手足无措,想着要不要给这个哭泣的孩子变朵花时,那少年猛地抬起头来。
清秀的小脸上没有泪痕,只有一双慎人的眼睛,漆黑漆黑,像是集合了世间所有的仇恨与痛苦,融不进一丝的阳光。
他将怀中紧抱的袋子横过来,拉下那块遮蔽的灰布,露出的竟是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。
那孩子也不避锋利的刀刃,而是将长剑紧紧抱入怀中,刀尖割破衣服划进血肉,而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,仍死死地不愿放手,像是要和长剑融为一体。
“我不会给你们的。”
“我不会给你们。”他重复了一遍,一字一句,咬牙切齿,每个发音都像是要咬碎什么人的骨头。
青缇站起身后退几步,看着这个抱着剑面目狰狞的孩子,明明蜷缩起来不过是小小的一团,瘦削的身体里却如同藏着连阳光都晒不化的苦痛与不甘。
后来青缇才知道,就是那一日,收养他的亲戚联合起来,变卖了他母亲留下的所有遗物,而那孩子怀里紧抱的刀,是他抢回来的,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。
他就是这样,孤独而倔强,面对着足以打垮一切人的命运,死死地站立着。哪怕众叛亲离浑身伤口,也咬着牙不肯留下一滴眼泪。
青缇撑着头看着他:真是死倔死倔的小孩。
少年吸入一口气,周身的伤口不再如此炽痛,他慢悠悠地拿出个破布袋,从里面掏出干巴巴的馒头啃了起来。
青缇看了他半晌,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跳下树冲入大殿中,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。
少年坐在树下,一口一口咬着手中的馒头,干巴巴的味道令他要咀嚼好一会儿才能吞咽。忽地,一个硬硬的东西砸过脑袋落入怀中,他低头一看,竟是个红彤彤的苹果。
颇为疑惑地抬起头,下一刻他看到漫天的苹果如雨般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。
一个紧急翻滚避免被砸地满头是包。少年楞楞地站在树旁看着满地红彤彤大的苹果,一时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五颜六色走了个全。
他面部扭曲地开口道:“这菩提,莫不是苹果树变的?”
青缇看着他的反应,在树间笑地直不起腰来。
少年默然了一阵,终是蹲下身来捡起一个个苹果藏入随身的布袋。然后他走进了仓库,抱着几卷书摞到树下席地而坐,掏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几下,边啃边翻看起书来。
青缇还没玩够,听着他耗子一般的咔嚓声觉得有趣,便抓了一片树叶扔下去。
叶子带着植物独有的清香飘落,在鼻尖打了个卷引起少年一个喷嚏后,便落在浸满墨香的书卷上,正好盖住了一个“楚”字。
那是少年的姓,叔叔婶婶叫他“小畜生”“讨债的”,邻里叫他“小崽子”,连出工的老师傅也只会凶神恶煞地叫他“喂”,没人会管他真正的名字。
而青缇却知道,他叫楚弈,是个极好听的名字。而他也极其珍视,每一本书上,都有他端端正正的署名——楚弈。
他写得万分认真,一笔一划,仿佛像在怀念什么人,又或是在一遍遍确定自己的存在。
楚弈看着书间那片调皮的叶子,并没有将其拂去,而是轻笑一声,如书签般夹入页中。
趴在树间偷看他的青缇,见到楚弈微扬起的嘴角,忽地一阵愣神。
一时间一片寂静,只有少年翻动书页的声音。青缇也不再去闹他,而是乖乖地趴在树干上,楞楞地盯着少年的背影。
曾几何时,那个缩成一团的小东西,也终是长成了少年。
一刻钟后,楚弈合上书页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活动开身体,从仓库中拿出那个暗灰的长袋子。
灰布落地,长剑出鞘,映着清冷的月光锋芒毕露。 楚弈将书在地上摊好,毅然是一本剑谱,而他便按着那纸页上的动作,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。
青缇翻身下来,盘腿坐到树边,看着少年轻盈地回身踏步,如一只翱翔的飞燕。
楚弈练这本剑谱,已经整整五年了。从最初连剑都拿不动的小萝卜头,到如今挥洒自如的少年,青缇一点点看着他长大。
自那日冲入寺庙后,楚弈便成了这里的常客,反正在家也总要挨打遭嫌,他一有空便跑来到这里,在菩提下读书练剑,甚至有时候什么都不做,只是枕着手背靠大树,呆呆地看着天空。
楚弈吹得一首好曲。一节竹竿,三下两下便能削出一支笛子来,他坐在树下,悠悠地吹着小调。这时候青缇便会跳到他身边,四平八叉地躺下,闭着眼享受这悠扬的乐声。
每当这时候,青缇总是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人,喜怒哀乐,爱情情仇,而不是坐拥无边空虚的岁月。
月上梢头,楚弈一身大汗地练完了最后一式,将剑插回剑鞘小心地重新包好。青缇打了个响指,一阵风拂过树尖,吹去了少年的燥热。
将剑与书重新收入屋中,楚弈脱下衣服,去后院浇了几盆清水,拖着疲惫的步伐去卧房躺下。
楚弈入睡很快,不一会儿便响起了绵长的呼吸声。分明是个少年,却过着比大人还要劳累的日子。白日里要干活,还要遭受包工头的毒打,回家后便更是没有好脸色,连饭也吃不饱。
青缇蹲着床前,看着他安静的睡脸,心里一片酸楚与复杂。 楚弈的命,乍一看极黑,可这极苦之下又藏着无尽的潜能。这是罕见的大凶大吉之命,只要熬过苦难,将来必定是一帆风顺,青史留名。
但这大凶,又极其难熬,一般人便在幼儿时就一场大病一命呜呼。而楚弈却在这万分难走的荆棘丛中,凭着自己的那股倔强与不甘心生生扒开一条血路,长到了如此的年纪。
楚弈已经十五了,七天过后便是他的生日,也将是他命运的最终转折点。
行百步者半九十,青缇看着他眉间翻滚的浓郁黑气,以及身上越来越严重的伤口,这命运像是动用了一切力量,企图将这个不肯服输的少年扼死在这片黎明的黑暗中。
青缇伸出手,轻轻触碰上楚弈的眉心,缓缓的灵力顺着指尖渡入,驱散了那挥之不去的死气。
“你会平安度过这一劫的。”
青缇在一片幽静中轻声开口,说给楚弈,也更说给自己。
第二天清晨,阳光穿过叶间照下,在青缇的脸上落下点点光斑,他迷糊地睁开眼,晃晃悠悠地爬起来,看到楚弈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庭院中,喀嘣喀嘣地啃着苹果。
青缇从树尖跳下,如叶子般落在楚弈面前,他凑近了反复检查,确认少年的脸上再无灰暗后,方才大大咧咧地走开,背靠树看着沐浴在阳光下的楚弈。
其实楚弈的眉目生地很清秀,只是那一头偏长的黑发掩盖了他的光芒,特别是那双眼睛,纯净漆黑如同深潭般,浓墨重彩而熠熠生辉。
他啃完苹果后,背着破布袋站起身向大门走去。 一阵风起,菩提树的枝叶摇晃,少年回过身来,看着沐浴阳光的菩提叶在风中窸窣作响,如乐如舞。
望着一片光亮中回身的少年,明知道他看不见,青缇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,朝他挥了挥。
“要回来啊,平安回来。”
他向楚弈遥遥地喊着。
可是到最后,青缇也没能等到楚弈。
他点亮了寺庙中所有的灯,站在最高的枝丫上张望了整整一夜。直到天边的第一缕光亮升起,落在菩提树间那个人苍白的脸上。
楚弈没有来。
青缇反复安慰自己,说不定是家中有事,又或是被工头留下来连夜赶班。可是无论多少理由也不能打消心中的焦虑,他困兽一般在枝干上走来走去,将整棵树压得东摇西晃。
自成形开始,他走过了百年的光阴,又独享万年的岁月,但此刻的等待却是如此冗长,每分每秒都是无尽的煎熬。
此刻,青缇恨极了自己是树的精魄,若是一只随便什么的小妖,那便能任意移动,就能无时无刻跟着他,而不是在此束手无策地等待。
青缇楞楞地看着远处的小镇,直到灼烈的阳光照得眼间一片炽痛,他才从树上爬下来,麻木地走入侧房将两罐药拿出,在手腕划开一刀后,碧绿的鲜血顺着指尖淌入罐中,青缇喃喃地自言自语着:
“没关系的,不论他受了多重的伤,我都能救他,没关系……”
不知过了多久,日已近中午,青缇将两罐药都填满了,正抱在手中欲放回原处时。忽然间身体一软,“啪嗒”一声,手中的罐子落地砸了个粉碎,他一个颤抖跌坐下来。
青缇没心思去管那洒了一地的灵药,而是紧紧捂住了胸口。就在刚才,他感觉到楚弈身上菩提的灵力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吞吃了个干净,连抵抗都没有,片刻后便烟消云散。
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,他忽然猛地一跃而起,站在了高大的菩提树前。
伸出手催动了全部灵力,青缇的身体散发出青色的光芒,一瞬间千枝万叶也开始闪光,莹莹冉冉。片刻后,一颗青色的灵珠自树身脱离。
青缇一把抓过珠子吞入口中,向着门外跑去。落地间,虚幻的身体一寸寸化为实处。
凭着那点隐约的联系,青缇一路奔跑,穿越了整个城区,向着荒僻的森林而去。
“可恶,他们到底把楚弈弄去哪儿了?”
一个起身,青缇稳稳地踩在树干上,几个回跳在林间疾速穿行。
可是哪怕走的是直线,他依旧没能赶过那强大的命数。
隔着极远的距离,青缇远远地看到,几个大汉正抬着一个麻袋,向着最高的悬崖走去。
楚弈。
他双目通红,猛然发力几乎踩断树枝,却还是没能赶上。
眼睁睁地看着大汉松开手,麻袋几个翻滚后,直直落入了万米深涧。
青缇死死地瞪大了眼睛,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满脸泪水。
那个倔小孩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闯入了他死寂的生活。现在,却又要在这样的阳光中离去。
“不!不!”
青缇发了狂般冲上前去,推开两个大汉,毫不犹豫地一头栽下悬崖。
呼啸的风吹乱了长发,割得面孔生疼。青缇看着坠落的灰袋,伸出手来催动了全部力量。
一颗菩提的幼苗忽得在这力量下疯长起来,抽枝拉节般迅速扩大,修长的枝条迎风伸展缠绕,如同网般层层承受了缓冲,麻袋惊险万分地挂在了树尖。
下一刻青缇也落了下来,他一把将麻袋抱在胸前,仰面摔在地上。
这是一种玩命的方法,青缇直接将修为输到这颗菩提幼苗上,一瞬间让他抽枝长大,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接住了楚弈。
虽是一棵树,青缇却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,但他还是支撑着爬起来,将怀里的麻袋小心拿下,露出一张满是血痕的脸。
他咬着牙将楚弈从布袋中抱出来。一身衣服早已是触目惊心的暗红。颤抖着伸出手小心地摸索,他终是触到了微弱的心跳。
“这群禽兽。”青缇从未如此恼怒,万年的灵树本该清心寡欲,而他此刻却散发着无尽的杀气。
或许有时候,被欲望迷惑的人类,远比妖魔可怕万分。
青缇小心地将楚弈横抱起来,对着面前的菩提树说:“我需要一个山洞。”
树影摇晃间,一支枝条横斜着伸出来,遥遥地指向一个方向。
“修为便赠与你罢了,谢救命之恩。”青缇对着菩提树一点头,抱着楚弈一步步离开。
漆黑的夜里,山洞中火光闪烁。
青缇丢了一根柴到篝火里,几点火星迸溅着跳跃开去,被他动作飞快地闪过。
一旁,面色苍白的少年裹在青色的外衣中,不安地翻动身体。
“水……”
青缇赶忙放下柴火,从一旁拿来竹筒,抱起少年一点点喂着。
楚弈已经昏迷整整三天了。
开始时是持续的高烧不退,整个人奄奄一息,全靠千年古树的血堪堪支撑着。青缇不敢走远,只好去附近采了些药草,混着自己的灵魄包扎了他全身的伤口。
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,不过好在,烧已经退了。
楚弈猛地咳嗽起来,青缇赶忙将水移开,轻抚着他的背:“慢点喝,没人跟你抢。”
少年的咳嗽慢慢平复,青缇松了口气正打算给他换药,忽然,一双手猛地一拉,将他毫无防备地拉至身前。
眼前的楚弈尚还未完全清醒,浑浑噩噩地在青缇的领口蹭了蹭,迷糊地呓语着:
“菩……提……菩提树……”
青缇的心忽地一暖,一种千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感情冲上了心头。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,将身上这个狗崽子般的少年了扒下去:“行啊你,这还能闻出来。”
楚弈从温暖的怀抱里被扯出来,挣动了一下后,便又陷入了昏睡。
青缇看着他渐渐愈合的伤口,寻思着明早该去哪儿找点新的草药。
第二日清晨,青缇背着草药篓回到洞中时,楚弈醒了。
他缩在黑暗里,用动物一般警惕的目光打量着洞口的陌生男子。
青缇看着那双满是戒备的眼睛,忽得就有些尴尬,只能不进不出地站在那,遥遥地打着招呼。
“嘿嘿,你醒啦,好的比我想像中还要快么。”
楚弈没有搭话,依旧死死盯着他,像只领地被冒犯的大动物。
就在青缇脸上的笑一寸寸僵掉,楚弈终于开了口。
“你是谁?”
青缇连忙将之前编了一夜的说辞搬出来:“我是这村里的采药大夫,看你被挂在这悬崖间,便将你救了下来。”
楚弈满是怀疑地打量他,抬手看了看敷在伤口处的草药,又拿过叠好的外衫比了比,目光终是和缓下来。
他礼貌地点了点头:“先生,多谢救命之恩。”
青缇松了一口气,走入洞中将背篓卸下,颇为生硬地找着话题:“我看你浑身伤的,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?”
说完他就想打自己一巴掌,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非得挑着人家的伤心事说。
楚弈的目光黯了下来,就在青缇认为他不会回答时,他却幽幽地开了口:
“别人骂了我父母,我便与他们起了争执,几十个人便上来围打我,恐是打太狠怕死了摊上事儿,便将我扔下了山吧。”
看着脸色淡漠的少年,青缇的心上忽得一阵刺痛。他拎着药篓走过去,半跪到楚弈面前,将裤子卷起来查看伤口。
少年挣动了一下,被青缇伸手按了回去。
“我是大夫,听我的别乱动。”
于是楚弈只能乖乖的坐好,任凭青缇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揭开,附上新的草药。
那大夫动作极其轻柔,满身的伤口竟没有弄痛一下,楚弈近距离看着那张宁静温婉的脸,盘踞于心中的悲伤与愤怒忽得不见了,只剩下一片安宁的澄澈。
他抽了抽鼻子,问道:“先生,恕我多言,你身上好像有菩提的味道。”
青缇一愣,收了草药与他拉开些距离。
“菩提树叶可入药,附近有一棵,我去采了些叶子。”说着他还特地从背篓中捞出几片来晃了晃,暗暗无奈道:“这小子简直狗鼻子,我都在身上涂了那么多遍草药,还是被他闻了出来。”
楚弈看着那几片菩提叶子,面色逐渐柔和起来。
“怎么,喜欢菩提?”青缇打趣着问道。
谁知楚弈抱着腿,颇有些怀念地笑了起来:
“喜欢,很喜欢。”
于是调戏不成,轮到青缇面红耳赤了。他急忙咳嗽一声叉开了话题。
“这里离城镇远,你又从山崖间滚落,原来的路是走不通了,恐怕得翻过这片森林才能出去。”
楚弈听着,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“等过几日你伤好了,我们便出发。” 青缇靠着岩壁坐下,望着洞外茫茫的群山。
“明日,明日便可。”
回过头去,他看着楚弈那双倔强的眼睛,只得点了点头。
何况,剩下的日子不多,在这山中的每时每刻都充满危险,必须尽快将他送出去。
两人坐在洞中无聊,楚弈已经睡了三天了,此刻也没有困意,于是青缇便将背篓中剩下的草药一字摊开,一点点地介绍着各种植物的功效。
“这是白芷,解表散寒的,喏,那是薄荷,可以驱散风热……”
青缇显摆一般指着各类植物夸夸其谈,楚弈倒也不觉得他烦,反而将头伸过来认真地辨认着。
冷不防得,楚弈抬起头问道:“先生,菩提树开花吗?”
青缇一顿,愣了半会儿,生硬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家有棵大菩提,可我从来没见过他开花。”
青缇面对着楚弈询问的眼神,只好干巴巴地“哦”了一声,心想:那是我懒得开,这次你要是能平安回去,我给你开个个把月不成问题。
交谈间,话题不自觉地跑偏,青缇从介绍各种植物到谈论世人的故事,他在寺庙的大树上坐了几百年,见过无数的悲欢离合,他便将那些故事挑选着讲给楚弈听。楚弈虽然早熟,说到底却还是个少年,没经历过世间的太多事情,一时间也听得万分认真。间或还会抛出几个问题,刁钻到连青缇都要思考好一会儿。
不知不觉间,夜色渐临,青缇生起了火,将打来的野鸡扒光了放在火上烤,一时间洞里肉香四溢。
楚弈站在一旁,将身上的草药一片片揭下,忍不住愕然道:“怎么好得这么快?”
“嘿嘿,我是神医么。”青缇将烤好的鸡递过去,满意地看着愈合的伤口。
楚弈接过鸡,肚中十分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,但他还是十分诚恳地递还给他:“先生你吃。”
青缇顺着伸来的手看去,橙色的烛火映着少年俊秀的脸庞。一瞬间,那种陌生的悸动再次袭上心头。
他生硬而象征性地扯下一只腿,有些呆傻地握在手上:“我刚才采药的时候吃了些野果子,管饱,你是伤员……你多吃点。”说完便转身冲出了洞外。
清冷的夜风吹散了脸间的燥热,青缇颇为疑惑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份感觉,从未体会过的心率失常,原来树也有心脏吗?
待青缇回到洞中时,楚弈已经趴在一旁睡着了,熄灭的火堆前仍架着半只山鸡,像是特地留给什么人的。青缇笑着摇了摇头,脱下外衫盖在楚弈身上。
“说了要护你周全,我便会送你出去,千年的修为算什么,只要能扭转命格,什么都值得。”
“哪怕你以后大富大贵了,再也不记得曾经的那棵菩提树了,也无妨。”
青缇想着,或许在楚弈的一生中,自己只是童年时一棵无足轻重的菩提树。但在青缇漫长的岁月里,楚弈是唯一听他说话的人,也是第一个可以称之为同伴的人。
他在楚弈面前,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守护灵,以旁观的视角看着世间百态,他会愤怒也会悲伤,会得意也会高兴,如同人类一般有着爱恨情仇。
在他所有平淡无奇的日子里,楚弈便是他全部的波澜。
第二日清晨,青缇不知从何处弄来两根树枝,二人携手踏上了漫漫归程。
一路上,青缇不动声色地将灵识融入周围的树木中。在带着楚弈避开某些危险沼泽的同时,也警告那些来路不明而虎视耽耽的猛兽。
有了灵识开路,二人走得极为顺利,一天下来便走出三分之一的路程。
楚弈不知从哪翻出一把农人丢弃的镰刀,将它紧握在手中,小心而警惕地跟在青缇身后。
二人在天黑前寻得一处山洞,生起了火准备歇息一晚。楚弈坐下没多久便陷入了昏睡。青缇知道这一路走得极快,楚弈一直在勉强自己咬牙跟上,此刻一放松便彻底脱了力。
蹲在楚弈面前,青缇试探着摸了摸,确认他完全入睡后,伸手将灵力送入眉心,可那汹涌翻滚的黑气竟没有落下半分。
不能再拖下去,不然迟早会召来连自己也对付不了的东西。
青缇踏出洞外坐下,面对着茫茫群山,尽职尽责地担当起守卫。
所幸一夜无事。
第二日清晨,劳累了一天的楚弈竟按时苏醒,两人再次踏上了归途。
翻过一座山丘,他们步入了一片树林。
青缇警觉地停住了,眼前的这片森林,眼见着普普通通,却是无比的奇怪,青缇将灵识彻底解开,一瞬间与草木同调,却发现,周围除了高大的树木外,竟是什么动物也没有。一片安静中,只有二人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响。
极致的死寂,意味着极致的危险。
连楚弈都发现了不对劲: “先生,这地方有些奇怪。”
青缇拉着楚弈退到一棵大树下,闭上眼用灵识细细搜查,奇怪的是,像是被什么力量阻挡,灵识竟是自动反弹了回来。
就在青缇闭眼的瞬间,楚弈忽然猛地将他一拉,挥刀向身后砍去。“啪嗒”一声,一条倒掉在树干上的青蛇被砍成两节。
青缇回过神来,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扭动的狭长躯体,他竟是没能察觉出来。
楚弈提着刀挡在青缇身前,压低声音道:“来了。”
下一刻,窸窸窣窣的爬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,铺天盖地袭卷而来。
无数的蛇自树间,土中游窜而出,密密麻麻缠绕一片,将二人包围起来。
环成一个圆后,它们便受了命令般不再前进,而是蜿蜒扭曲着,嘶嘶吐出信子。
楚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,死死握紧了手中的刀。
一双手温柔地落在了他的肩上。
他回过头去,见青缇正对他笑着,一双眼睛泛着森绿的光芒。
“别担心,有我呢。”
明明是在凶险到如同噩梦的情景下,楚弈却在看到沉静的笑容那一刻,便也无所畏惧了。
青缇按下挡住他的手,大大方方走上前去: “既然都来了,何不出来会会面?”
下一刻,嘶哑而尖锐的笑声响起,穿透过耳膜钻入脑中,叫人头皮阵阵发麻。鳞片摩挲着地面,发出金属般骇人的声响。一条足有水桶那么粗的长蛇从树间探出头来,赤金色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凶光。
“森蚺?”青缇紧盯着大蛇。
“不。”楚弈深吸了口气,“是双头蛇。”
“哎呀,这位公子可真是好眼力。”
下一刻,青缇背后响起了摩挲声,一模一样的蛇头从另一方位探出,朝他们吐着血红的信子。
“还是如此罕见的命格,吃着恐怕修为大增呀。”
青缇将楚弈护到身后,伸出手紧贴在背后那棵大树上,笑道:“双头蛇,看着确实骇人,只是恐怕还没成人形吧?”
莹莹的绿光自树干盘旋而上,火焰般点燃扩散,直达顶端。一时间,每片叶子都开始熠熠闪烁。光芒在树与树之间传递,碧绿的翠色笼罩了所有植物,两人恍若置身于一片莹海。
“好啊,”两个头同时沙哑地笑起来,“如此肯花血本,可真让人感动啊。”
他停止了笑容,直起身来死死盯着他们,金色的瞳孔微缩。
青缇站在楚弈身边,问道:“害怕吗?”
楚弈摇了摇头。
青缇笑了起来,凭空一扯,手间竟出现一把流光溢彩的长剑。
他将剑塞入楚弈手中,迎着少年惊诧的目光,微微有些不自在。
“你的剑,拿好。”
“知道你剑法好,别失误了。实在不行就退回树下,我来保护你。”
“有些事情,等我们干掉这个两头怪了,我再慢慢解释好不好?”
楚弈看着此刻恍若天神的青缇,用力点了点头。
下一刻,声嘶力竭的怒吼响起:
“进攻!”
霎时间,所有的蛇都飞身扭动着冲上前,但同时出动的还有漫地的藤蔓,树木巨大的根系从土中钻出,死死地绞住前行的蛇。
泥土被翻滚着升起,凭空筑成一道土墙,阻挡了蛇疯狂的攻击。
墙外,无数的藤蔓与满地的蛇扭打在一起,尖锐的獠牙到底还是敌不过树木的坚硬。混战间,一条条蛇被绞成好几段,在地上痛苦地翻滚。
双头蛇不顾一切地疯狂撞击,竟将几层的土墙生生压垮,两个蛇头摇摆着向青缇袭来,一左一右似乎想来个夹击。
青缇纵身一跃,伸手将自己挂到树干上,巨大的蛇头砸了个空,横冲着撞向地面,顿时一片飞沙走石。尘土弥漫间,大蛇张着嘴空袭而上,青缇拉着树枝,一个回身旋转后,手中的木棍迎面砸下。短兵相接,闪着荧光的坚硬木棍对上满是毒液的锋利獠牙,一时间难分高下。
蛇被激怒了,一合下颚企图将他的整只手臂咬断。一条藤蔓凌空荡来,将青缇整个卷走,蛇张嘴咬了个空。
青缇稳稳落在树上,拨开层层的树叶向另一边望去。他将树木的主要力量集中在楚弈那儿,层层叠叠的枝蔓锁住了长蛇的另一个头,他拼命扭动着企图挣脱,被提刀的少年划开一条长长的血口。
松了一口气,青缇回过头来,专心应对起眼前,长长的蛇身正扭动着爬上树干。他倒退几步翻身而下,借着冲力将手中的枝干狠狠插入两个蛇头的交界处,一时间血液飞溅,蛇身被死死钉在那儿。
蛇被疼痛激怒了,盘绕在树上的躯干直接生生砸下,青缇匆忙跳开,却不料另一边的蛇头也横冲而来,他急忙一个转身堪堪避过獠牙,却仍是被巨大的冲击砸在了树干上。
下一刻,腥风袭来,两个蛇头双双向青缇攻去。
楚弈急忙从一边冲出,紧抱着青缇翻滚了一段距离。
两个蛇头砸在一起,轰然巨响中,粗壮的树桩竟张开一条裂痕。
二人站起身看了一眼,都倒抽一口冷气。
青缇在地上重新挑拣了一根较长的树枝,对着两个晃晃悠悠,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的巨大脑袋道:“将他们分开。”
冲上前一个回转,青缇用树枝拍打大蛇的脑袋后,几个飞身便纵跃上树。另一边,舞动的树根将另一个脑袋层层捆在地上,引起阵阵激烈挣扎,树身也跟着摇摆晃动。
青缇如燕般在枝干间穿行,他本就生于树上,连最细的枝叶都可轻松立足。大蛇鲁莽暴躁地冲开层层枝叶,不依不饶地追着那个青色的身影。
他几步上前,站到了树木摇摇欲坠的最顶端,大蛇愤怒地拉长身子,奈何下面的头被死死牵制在地面,上面的头又拼命高昂着想去够青缇,一时间身体拉伸紧绷到了极限。
猛地一用力,地上的藤蔓被大蛇扯出了几丈,他立起身子朝着青缇一口咬去。
楚弈猛地抬起头,屏住了呼吸。
就在獠牙触碰到青缇的一瞬间,翠色的身影忽然就地化作一团碧绿的树叶,在大蛇腥臭的呼啸中飘散开去。
青缇从枝干下方的隐蔽处一跃而出,挥舞着树枝猛然向蛇头砍去。
那根树枝在一瞬间流光溢彩,浸满了翠色的光芒削铁如泥,将大蛇的头整个砍了下来。
巨大的头部轰然落地,枝干间缠绕的蛇身软绵绵垂了下来。
另一个蛇头痛得倒地抽搐,楚弈乘着这个间隙,举刀从树间跃下,一招平海落沙,手中的刀挥出,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送入了大蛇的喉咙。
蛇头挣扎了几下,吐出一大口血沫,金色的瞳孔渐渐暗了下去。
这个怪物是彻底死透了,巨大的身躯坠地,撞击地面发出轰然的声响。而四周的蛇也在一瞬间如潮水般退去。
青缇从树上跳下来,晃悠着勉强站稳。树木间莹莹的绿光终是再难为继,渐渐消散在空气里,巨大的藤蔓陆续钻入地中,方才的怪异一时恢复了原样。
满是嫌恶地看着一地血迹,青缇摆摆手降下了四周的土墙,回过身寻找起楚弈,目光却在触到那个少年时僵住,死亡的灰暗彻底吞噬了他。
下一刻,本已经斩断滚落的蛇头忽地神经抽搐般暴起,以极快的速度一口咬住了楚弈。
青缇疯了般冲过去,却只来得及接住少年倒下的身体。
将蛇头劈开狠狠扔向一边,他急忙俯身查看伤口,巨大的獠牙贯穿了少年的整个胸膛,黑色毒药以极快速度扩散开去。
青缇一把划开了手臂,翠色的血潺潺流出,他急急得将血滴入伤口,却仍阻止不了黑色的扩散。
“为什么,为什么?”青缇怒吼着,他无数次将楚弈从死亡手中夺下,然而命运仍穷追不舍,兜兜转转却依旧是死局。
楚弈的唇间一片苍白,黑色的死气彻底侵占了眉心,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,可是喉咙间早已糊满了鲜血,只能发出动物般嘶哑的叫声。
青缇凑近了,仔细地辨认着,发现他在不断重复着两个字。
“菩……提……菩……提……”
泪水夺眶而出,青缇将他死死抱入怀中。
恍惚间,青缇回想起他们的初遇,瘦小的孩子缩成一团,怀抱着巨大的长剑死死不肯松手。
青缇在一瞬间明白了那孩子的感受。
那把剑是楚弈最珍视的,也是他与世间的唯一联系,所以哪怕豁出性命也要守护。
而楚弈,或许就是青缇的剑吧。
青缇半搂着他,看着楚弈灰败的双眼。恍惚间,所有共同度过的岁月擦身而过,少年站在菩提树下吹着悠扬的笛子,少年借着灯火在夜里读书练剑……
青缇笑着看着他,一切的一切,都将化作无穷的回忆。
莹莹光芒闪烁,碧绿的珠子自胸口而出,青缇紧握着它,将其送入了楚弈的眉间。
一瞬间光芒万丈,千年圣洁的菩提灵力对上了命运的无尽死局。
渐渐地,少年眉间的灰败与死气一同散去,毒液在体内一寸寸消退。
未来扭转,路途更替,一棵菩提树用他的生命,护着楚弈挺过了死局。
青缇笑了笑,身体渐渐无力,楚弈挣扎着伸出尚还麻痹的手,将他揽在怀里。
他失去了平常的冷漠与镇定,如同一个孩子般叫喊起来:
“你给了我什么!我不要!不要!你拿回去!”
青缇的身体渐渐透明,他看着眼前的少年,吃力地开口道:
“苦难终是到头了,世界欠你的,都将要归还给你。”
“沿着那条藤蔓跑,它会送你出去。”
“谢谢你陪我的日子,每天,每天我都很开心。”
他低低地笑起来,握住了楚弈的手:
“答应我,好好活下去。”
楚弈楞楞地看着怀中的人一点点支离破碎,化为了漫天青色的萤火,散在了无尽的阳光中。
跌跌撞撞地站起身,他追着阳光下四散的淡淡青色。
一切都好似一场幻梦,唯有鼻尖那一丝菩提的清香,清清楚楚地提醒着他现实。
直到光芒散去,一切归于虚无。他惊慌无措地低下头去,看到了那一条钻出土的翠绿藤蔓。
像是抓住希望一般,那双瞳孔忽然亮了,他朝着藤蔓延伸的方向狂奔起来。
方才的大战早已消耗太多的体力,但他此刻却疯了一般,不知疲倦地跑着。被尖锐的石头绊倒摔入泥中,他却连脸都不擦,不管不顾地爬起身,趔趄着向前冲去。像是要同时间赛跑,超过命运来追回自己最珍贵的东西。
楚弈就这样不要命地跑着,失魂落魄而又狼狈不堪,终是沿着藤蔓冲出森林,回到了他无比熟悉的小镇。
街坊邻居看到浑身脏乱的他,都一反常态地围过来嘘寒问暖:
“楚少爷这是怎么了?弄得这般狼狈。”
“楚少爷呀,您可回来了,楚大将军可是在满城找你呀。”
“是啊,你爹从战场回来了,立了大功,已经是大将军了。”
“楚少爷?”
楚弈甩开企图拉他的手,趔趄着从围观的村民中挣脱开去。此刻他脑中一片轰鸣,早已听不见任何声音,触目可见的便是那根藤蔓,翠绿翠绿,像是连着他全部的呼吸与心跳。
朱红的大门被轰然撞开,一如五年前的曾经。
只是这一次,再也没有随风摇摆的菩提树了。
楚弈冲入庙中,呆愣在原地咬紧了牙。
曾经苍翠高大的菩提树,在短短几天内,化为一片枯萎的暗黄。
层叠的枝干崩塌下来,落地化为毫无生机的死灰,只剩下那一根树干突兀站立。
那根藤蔓便是从菩提根部伸出的,此刻,它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,翻腾了几下,与枝干一同化为了灰色。
山间的小雨纷扬着飘落,淅淅沥沥洒在菩提枝叶上,风自远处吹拂而来,似呜咽又似轻语,祭奠着这逝去的生灵。
楚弈跪倒在大树前,任凭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。
在极苦命理中走过,不论多大的委屈与仇恨都倔强地不肯流一滴泪的少年,在雨中嚎啕痛哭地像个孩子。
人群拥挤,市集喧闹。
大腹便便的县令在一众官兵簇拥下,喜笑颜开地引着路: “哎呀,大将军回来也不打个招呼,下官没能及时迎接,罪该万死,罪该万死!”
“听闻大将军在关外又打了胜仗,真是英勇无比,实属国之栋梁呀。”
路旁是拥挤的百姓,层层叠叠在护卫官兵身后,伸着脑袋张望。
“快看!这便是镇国大将军,可真是年少有为呀。”
“听说他打仗,那可是百战百胜。”
“我长大也要当这样的大英雄。”
“得了吧,你少给我添点乱就不错了。”
说话间,队伍行进,停在了山间小路前。
“行了,有劳大人,接下来我独自前往便好。”
朱红大门被推开,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人踏进了寺庙。他的腰间别着长剑,一双瞳孔幽深而熠熠闪光。
楚弈面对着熟悉的庙堂,深吸了口气:
“我回来了。”
一种到家的归属感油然而生,他整个人像是放松下来,走到干枯的树桩前坐下,对着天空楞楞地发着呆。
许久后,他抽出腰间那支竹笛,悠悠地吹奏起来。
或许真是应了命理,护国大将军,战功累累。命运当真的把一切都还给了他。
却唯独没有这棵菩提树。
十年间,楚弈一有空便会回到这里,可任凭风霜雨雪,春去秋来,这棵树彻底干枯了,再也没有长出过一丝的新芽。
他按着竹笛闭上眼,背靠孤立的树干,回忆着那个青衣男子的温润眉眼与笑容。
忽然间,乐声戛然而止,楚弈一把按住腰间的剑,目光冷冷地扫过高墙。
“什么人?”
伴随着“哎呦”一声叫喊,沉闷的落地身响起。
楚弈收起笛子走过去,角落里,一个摔倒在地的少年正扶着腰。
“你在这儿干什么?”
“嘶,疼死我了。我听到有人在吹笛子,觉着好听便过来看看。”
“趴墙上看?”
少年吐了吐舌头: “嘿嘿,门口那么多官兵我又进不来。”
楚弈的面色缓了缓,伸出手想将少年拉起来,却在靠近他的瞬间被死死钉在原地。
一股熟悉的味道席卷而来,铺天盖地,唤醒了他年少的所有记忆。
楚弈猛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袖。
“你身上这味道,是从哪里来的?”
少年被吓了一跳,愣了片刻,笑道:“嘿嘿,这味道呀,听阿娘说是我出生便带着的,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香气”
楚弈低下头,幽深的瞳孔陷入一片迷离。
“是菩提啊。”
淡淡的树叶与阳光,混着点沉香的幽然,无比怀念,反复萦绕于梦中。
那一瞬间,他恍若重回少年,没有千军万马,只是安静地坐在菩提树下,听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。
“将军,将军?”少年爬起身,颇为关切地看着满脸迷惘,死死抓着他的年轻人。
楚弈回过神来,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孩子,颤抖着开口:
“你,你叫什么名字?”
初春的阳光映着少年干净的笑脸。
“阿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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